25 April 2014

一夜形成的幽灵死城

老残的面包车只负责把我载到一个叫Kafr Nebl的小镇,我大概还有6公里的路要克服才能抵达我今天的目的地,我告诉自己这里是叙利亚,很快就会有热心人士停下来送我一程,想得有点理所当然,但却是事实。

我是冲着死城这个名字而来,单是死城这个名字,已足以让人遐想一辈子,但我对死城的位置却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它们是由一系列已沉睡千年的古老城市组成,分散坐落在连接阿勒坡(Aleppo)和哈马(Hama)的高速公路旁,在奥兰提斯(Orontes)河以东的荒郊野外,阿尔巴拉(Al-Bara)和塞迪拉(Serjilla)是其中几个被故作神秘的后人卖弄成死亡城市前为人所知的名字。
塞迪拉死城
当我一踏入传说中的死城,一股怪诞森冷的寒风随即侵入我每一寸肌肤,几幅暴露在风中的拜占庭风格石棺不知何时被人掀开来,毫不客气地释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气味。我环顾四周,发现一个人影都没有,刚刚载我来的摩哆车骑士仿佛在丢下我后瞬间消失。坐落在山丘上的灰色死城,与死亡一样灰暗寂静,空旷又闭塞的空间,顿时让原本心旷神怡的我变得神色凝重,仿佛随时窒息而死。死寂沉沉的死城,弥漫着阴森森的远古气息,整体上充斥着比死亡还要沉寂的死气。对于死亡的了解,我没有什么概念,所以只好拉紧外衣硬着头皮走入没有人气的死城,告诉自己今天应该不是我的死期。
被掀开的拜占庭风格石棺
阿尔巴拉和塞迪拉死城据说可以追溯到古罗马军队皈依基督教后的拜占庭帝国时期,是当年组成安提俄克(Antioch)基督之城的塞外边城。这些修建于56世纪的城市村落据说数量过百,然而当年住在这里的居民却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这些居民在什么时候离开,没有人知道这些城市村落为什么被遗弃,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前往什么地方,眼前坍塌已久的残垣断壁及分散在山头上已面目全非的乱石堆,仅留下一幅苍凉神秘的画面等待后人去猜测。我无法依靠自己贫穷的想象拼凑出它原来的容貌与音容,散布在山丘上的历史碎片,大概承载了太多后人无从追溯的演变与进程。
阿尔巴拉死城的金字塔坟墓
塞迪拉死城工整笨拙的矩形坟墓
或许坐落在10公里外的马拉诺曼(Ma’arat an-Nu’aman)城可以娓娓道来死城神秘莫测的起承转合。公元10951127日,十字军在罗马教皇乌尔班二世(Urban II)的号召下发动了第一次东征,在公元10986月夺取了安提俄克城后来到了叙利亚中部,并在图卢兹伯爵圣吉尔的雷蒙(Raymond de Saint Gilles)带领下于1212日成功攻克当时由穆斯林占据的马拉诺曼城。声名狼藉的十字军在入城后开始肆无忌惮地屠杀被视为异教徒的穆斯林,以狂热的宗教残杀和纵马践踏血迹斑斑的穆斯林尸体来庆贺他们迟来的胜利,一些因为长期远征以及被迫在兵疲粮尽的冬天里作战的士兵终于忍受不了长期饥饿的折腾而开始把残杀后的穆斯林尸体扔入沸腾的大锅里烹煮,还把小孩串起来在火堆中烧烤,然后在还没来得及煮熟前就狼吞虎咽地吞食起来。这一段惨无人道、骇人听闻的人吃人事件,几百年下来已为这片土地蒙上了惨不忍睹的阴影,为人类留下了永远都无法磨灭的历史印记。

灰蒙蒙的死城,是不是彻夜撤离的村民们为了纪念这些千年下来无法超生的孤魂而拱手相让予它们的乱葬岗?死不瞑目的冤魂,是不是无从投胎转世而被迫依附在死城里一大块一大块的石灰岩上?这些匍匐于石块墙身上等待救赎的幽魂,会不会随着死城逐渐迎来的人气而获得解脱?我坐在一棵长得“花枝招展”的橄榄树下歇息,眼前依然齐整有序没有杂草丛生的草坡并没有让人感觉自在,反而加深了人们对死城的无限遐想,为死城的存在种下了只有猜疑没有答案的过去。
古罗马式公共澡堂及两层楼旅馆
虽然艳阳高挂,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背后仿佛传来一阵跟踪的脚步声,我一回头,声音随即消逝,只剩下不断呼啸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风把整个山头笼罩在一片迷蒙的薄雾中,随时让人走不出来。我从迎着风的山头向一眼望去轮廓比较鲜明的灰色建筑群走去,直到我抵达一处受到影子庇护的空旷盆地,那大概是死城中心的广场。广场旁分别矗立着一座体积不小的古罗马式公共澡堂以及一栋两层楼的旅馆,一阵洗澡打水声断断续续从澡堂里传出,旅馆的房门也随着客人的进出而一开一关地作响。阴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仿佛躲在死城隐蔽的一角窥视我这个外来闯入者的一举一动,虎视眈眈的随时冲上来附身投胎。
两到三层楼高的别墅在废墟里显得格外鲜明
我犹豫了一阵,最后决定在一片撕裂的哀嚎声中离开,沿着小径往另一个山头走去,途中经过一些据说是当年村民在撤离前居住的房舍,房舍乍看之下似乎都呈矩形,看不出一个样子来,有些被认为是别墅的建筑则有两到三层楼高,灰色厚墙上开出的门窗有的以手工粗糙的横梁搭饰,有的则是平白一片,没有任何的装饰,偶尔会有黑影探出头来窥视,在我回过头前一闪而过。虽然死城被遗弃了15个世纪之久,鬼影重重的废墟里看不出有什么布局,但却是一座生活机能健全的城市。除了保存得较完好的公共澡堂、旅馆和教堂外,死城里据说还附有水库、酿酒厂、榨油厂、磨坊、墓地等,全部一律以令人心灰意冷的灰色石灰岩砌建而成。
在影子的庇护下移动的人影
今天是星期五,三三两两的叙利亚家庭在晡礼后不知从哪儿开始冒出来,在拥有千年历史的乱石堆中郊游野餐,一身黑的阿拉伯妇女在不远处的废墟里采野菜,裹着红白头巾的牧羊人正把羊群从不远处的山头赶来这里放牧,然后躲在樱桃树下的岩石上睡懒觉,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在残垣断壁的影子下踢足球,笑盈盈的母亲正满怀欣喜地看着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我,仿佛又开始陷入另一片时空错乱的漩涡中,开始分不清什么是幻影什么是真像。为什么有人在这个“死气洋洋”的环境下共享天伦之乐?采野菜的妇女是不是刚刚在窗户里一闪而过的黑影?刚刚在踢足球的小孩怎么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仍在跳动的足球?
只余下一幅墙身的教堂
临走前,我仿佛又看到三三两两的影子从房舍里走出来,不远处的市集在霎那间喧哗吵闹起来,整个死城顿时活了起来,然后在一切恢复平静死寂前把我狂奔的思绪怔住,画面的最后是我看到自己步入一栋以大块琢石砌体作为墙身的教堂,试图在倒塌的科林斯和爱奥尼亚柱廊间向上帝祷告,真心愿主保佑当下正饱受阿拉伯革命浪潮袭击的叙利亚,不会在历史重演的影子下一夜之间变成哀鸿遍野鬼魅幽深的幽灵死城。

(笔于2011427日,叙利亚,阿勒坡沦陷前)
  (此文刊于星洲日报快乐星期天优游自在版2019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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