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March 2014

哈马,沉重的水车之城

古老的水车吱呀吱呀地转动着巨大的木制车轮,艰辛转动着哈马茫然未卜的命运。

几座难得仍在运行的木色水车正从悠悠的河里吃力地汲水,舀满水的水斗徐徐将水倒入水槽,偶尔发出似是折腾的呻吟声,水车旁紧接着水槽的引水道,犹如大动脉般把清冽的河水输往城内的心脏地带,把哈马市浇灌抚养成一座丰的城市,让城里世世代代的子孙免受干旱之苦。
倒映在水平面上的古老水车,是哈马明信片上不曾缺席的独特胜景
哈马(Hama)坐落在奥兰提斯(Orontes)河畔,是叙利亚西部的一个城市,在历史上有着“水车之城”的美誉。哈马明信片上不曾缺席的古老水车(阿拉伯语: Norias),已成为哈马无可替代的象征,是贫瘠干旱的叙利亚最无法让人联想到的特色胜景,50面值的叙利亚镑纸币上就印有哈马水车的图案。

哈马确实是个宁静小城,或许宁静得有其理由;有游客,但不是那种从大巴下来就肆无忌惮地评首论足制造噪音阻碍交通随时令人窒息而死的观光客,相对的,前来瞻仰她的人比较内敛低调,正如哈马本身般,踏踏实实,不卑不亢,不摆手弄姿,也没有名胜的光环,在人头攒动的街头并不容易看到外国人的踪影,或许是因为人们无法跳出那一段沉重的历史漩涡。

古老的水车据说自古罗马帝国时代就沿用至今,在鼎盛时期,哈马一共有108座水车,如今幸存下来的只有17座,大多出自13世纪阿尤布(Ayyubids)王朝的杰作,很多也在而后的马穆鲁克(Mamluk)时期获得改造翻新,如今每一座都有一个专属的名字,最大的水车直径达20米。

哈马水车的主要用途是从奥兰提斯河汲水,以灌溉城内和邻近的农耕田地,源自黎巴嫩贝卡谷地(Beqaa Valley)东部的奥兰提斯河,在浩瀚的叙利亚平原蜿蜒流淌后进入哈马市中心,伴随两岸的古老水车依偎在古老的城墙上,冷眼俯视着这一条继幼发拉底河后叙利亚最重要的母亲河。
哈马水车,最大的直径可达20
我徒步到老城区边沿的公园,发现曾几何时水量充沛的奥兰提斯河大概是因为全球暖化及沙漠气候的日趋恶劣而面对水位急转直下的危机,如今已如同河沟的水面比水车的底部还要低,甚至濒临干涸的地步,很多在公园附近的水车很大程度上只作为展示的用途,没有足够的水量无法让水车继续地转动下去,也自然无法转动哈马的经济与发展。在工业革命前曾经风光一时的水车,很多不是被改造成生硬的陪衬品,就是被淹隐在破落的杂草丛林间。对于哈马是否是人类最早使用水车作为灌溉用途的地方,我不置可否,我只记得那些因为某种原因而依然在转动的水车,在我趋前触摸时突然犹如放映机般把哈马的黑白血腥历史毫不客气地投射在我原本风平浪静一片空白的脑海里。
矗立得突兀的古老水车,不动声色地凭吊着濒临干涸的河沟
只作为美化和展示用途的水车
哈马的历史可追溯到1万年前5百米外的光秃土阜正是新石器时代古人所留下的遗址;阿拉米人(Aramaean)在公元前1千年占领大马士革(Damancus)后也一并把哈马占有,后来亚述人来到这里,一连串的战争与起义最终把哈马夷为平地,直到公元前3百年的塞琉古(Seluecid)时期,哈马被安条克四(Antioch IV)收复并获得重建,而后又成为古罗马与拜占庭的重要城市,并在公元637年被阿拉伯军队征服。

但这一切遥不可及的历史变迁似乎不比发生在近代的历史事件来得轰动。

19822月,在当时叙利亚总统哈菲兹阿尔阿萨德(Hafez al-Assad)的命令下,叙利亚正式出兵镇压穆斯林兄弟会(Muslim Brotherhood)在哈马所发起的反政府武装暴动,持续三周的军事行动造成1万至4万人被血腥残杀,城里的35万居民不是沦为受伤的难民就是直接死于炮火枪口下,哈马城再次被夷为平地。
以石头堆砌起来的民居和阡陌巷弄,是哈马老城硕果仅存的历史记忆
自哈菲兹在上世纪60年代发动军事政变而上台后,叙利亚政权就一直由属于穆斯林少数教派阿拉维(Alawite)派的阿萨德家族所领导,叙利亚唯一的政党 复兴社会党(Ba’ath)较后也成为阿萨德家族实行铁腕统治的政治工具。在1930年代崛起的穆斯林兄弟会由逊尼派穆斯林组成,自创党以来一直公开反对叙利亚复兴社会党所提倡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和阿拉伯社会主义,并指责复兴社会党是伊斯兰叛教分子的组织,当时的哈马被认为是保守主义分子和穆斯林兄弟会聚集的大本营,双方几十年来一直僵持不下,矛盾、对立和冲突也随着穆斯林兄弟会成员在1980626日行刺哈菲兹总统不果后终于引发了阿萨德家族一发不可收拾的报复行动。

哈菲兹通过其一党独大的政治势力对穆斯林兄弟会成员颁布了死亡法令,但穆斯林兄弟会却以暴力驱逐政府官员并对外宣布哈马为“自由之城”,于是听命于哈菲兹的叙利亚军队对哈马城的居民发出了最后警告,凡是继续留在城里的人将一律被认为是穆斯林兄弟会的造反者而格杀勿论,在哈菲兹的弟弟利法特阿尔阿萨德(Rifaat al-Assad)亲手操刀的血洗哈马城的大屠杀下,战斗机开始对哈马城狂轰滥炸,坦克车开始进驻城里,死在战斗机的炮弹与坦克车轮下的尸体在街上被任意地肆虐与肢解,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包括妇孺小孩纷纷死在一片惨不忍睹、哀鸿遍野的废墟中,利法特甚至还把柴油灌进地道用火点燃,然后以坦克射杀试图从地道逃出来的人。
哈马传统市集
简陋不讲究的摊档,随便摆放着售卖的手工纺织品
翻新后的商队驿站,如今已是叙利亚复兴社会党在哈马区的支会
著名的六孔桥横跨流入哈马城的奥兰提斯河
在我到来的今天,哈马城表面上风平浪静,历尽沧桑的水车已经被外表光鲜的水车给取代,但是往下沉的水斗依然叫人太沉重,邻近的霍姆斯(Homs)城在我几天前从黎巴嫩再次入境叙利亚欲落脚时已被封锁,整个城市开始变得草木皆兵,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阿拉伯革命运动的浪潮如狂风扫落叶般席卷整个国度,当年堪称最残酷最黑暗的屠杀,看来快被目前即将爆发的更大规模的另一轮屠杀给取代,哈马的历史和现在,仿佛在经过了一个短暂的和平断层后再度被黑色的血液连接起来,血风腥雨的历史再次一步一步地重新抬头,更多人将丧失宝贵的性命。

时代的巨轮,并没有赐予古老水车继续转动的动力
在阿拉伯世界生活多年的经验告诉我,逆来顺受不是阿拉伯人的天性,但这里的叙利亚人在大难临头前依然向人展露出乐观与开朗的一面,仿佛不受铁腕政治和政治警察的束缚,哈马人也完全不像是从大屠杀活过来的子民。

叙利亚人在我这个过客也是客的身上所留下的窝心感动与美好印象,只会增加我心里的疑问与疑惑,虽然我愿意相信他们是世界上数一数二最热情好客的民族,但我不想在充满沧桑的脸孔与满是风霜的音容背后一味地接受他们毫不犹豫就打开让人占尽便宜的胸膛,贪婪地吸吮不需要开口的援助,我无法在他们豪爽的性格与憨厚的笑容里释怀,更无法在即将再次沦为哀鸿遍野的城镇里回忆水车在哈马悠悠转动的良辰美景。

(笔于2011419日,叙利亚,哈马沦陷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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