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March 2014

Deir Mar Musa,阳光灿烂

叙利亚在我入境时已爆发致命性的武装冲突,饱受内战蹂躏的叙利亚正在濒临瓦解的边沿苟延残喘,抨击暴力呼吁和平的保罗神父6个月前正式被驱逐出境,无法幸免于灾难的圣摩西修道院几个月前更被宣称暗藏武器而召来几个蒙面人的查访。圣摩西修道院,我在曾经受你守护的这片土地上向主祷告,愿主尽快带走这场血流成河的人为灾难,赐予叙利亚子民一个免于杀戮的明天,愿主保佑保罗可以重新回到他一直坚守的地方继续他一直想完成的使命,愿主保佑圣摩西修道院可以安然渡过这一个难关,让关上的大门重新为世人打开。阿门。
Deir Mar Musa el-Habashi千百年来已与周边的地形融为一体
Deir Mar Musa el-Habashi,简称圣摩西修道院,是一所古叙利亚天主教(Syriac Catholic)修道院公社(Monastic Community),坐落在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以北约80公里处,前黎巴嫩山脉(Anti-Lebanon Range)东面的一个沙漠之谷里。据当地一般上的认知,圣摩西修道院的历史可追溯到公元6世纪,由当时放弃王位选择修行的阿比西尼亚(Abyssinia)王国(今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王子摩西成立,根据墙上的阿拉伯文记载,修道院教堂建于11世纪,至15世纪为止一直是当地主教的重要辖区,直到19世纪因为战争等原因而被彻底遗弃后才在上世纪80年代被意大利前耶稣会(Jesuit)人士重新发现,并在当地社区和外资鼎力支持下获得重建。
与世隔绝的修道院,大概没有料到会在今时今日迎来世界各地四面八方的慕名者
我和马丁在乘了一辆“顺风”德士和一辆“顺风”小型货车后才从大马士革抵达这里。圣摩西修道院盘踞在离海拔1320米的山谷中,我们背着背包憋着气忍着力然后喘着气流着汗地在山涧蜿蜒的石阶上一步一步拾级而上,那是每个前来这里欲瞻仰上帝的人必须身体力行去完成的朝圣之路。地中海东部地区自三大宗教诞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地球上最神圣的土地,圣摩西修道院是难得几个幸存下来并获得重建的修道院。
朝圣之路
以石头一磨一砌建成的修道院,在我慕名前来的今天依然散发着1500年前的古老气息,至今依稀可看到遍布山谷四周难以到达的隐居洞窟,千百年下来已与周边一切的地形融为一体。这里无疑是一个可以满足现代文明人对与世隔绝有所追求对伊甸园有所憧憬对乌托邦有所遐想的清静之地,唯一一个可以让人回归现代文明的地方18公里外的Nabk小镇。
从居高临下的修道院俯视干旱贫瘠的叙利亚沙漠
修道院坐落在山谷一处可以轻易俯视叙利亚干旱贫瘠的沙漠的悬崖峭壁间,唯一的入口,是一个只有约一米高宽的四方小涵洞。我仗着自己是手脚利落的东方人而试图在不卸下背包的情况下钻入洞内,结果连人带包被卡在洞里,动弹不得,还得劳烦新朋友把我拉出来,大出洋相的我仿佛听见一把声音在身后的峡谷里回荡:“天堂之门是窄小的,每个人必须先学会谦卑地俯身折腰,在放下所有的包袱后自然得以升天。”待我振一振回过神来后,不禁对这个或许处处暗藏玄机的地方肃然起敬,开始有所期待起来。
修道院唯一的出入口就是这扇暗藏玄机的天堂之门
通过昏暗的“天堂之门”后跟着唯一的曙光走,一个令人耳目一新、豁然开朗的庭院随即铺展眼前。庭院里简单摆放着几张供任何人使用的桌椅,这里是迎接访客的地方,也是俯视荒漠眺望远方观月赏星喝茶聊天看书写字吃饭睡觉有事无事皆可呆在这里的地方,庭院左边是修道院古老的小教堂,一天两次的弥撒、静思冥想、圣经导读以及所有的宗教活动都在里边进行,庭院右边是公社厨房,厨房上方是女访客的其中一间宿舍,厨房旁通过一个小门拾级而下就是藏书万卷的地下图书馆,庭院上方有一个搭起的宽敞棚子,是晚间弥撒后聚餐交流的好地方,庭院右侧随着石梯而下就可到达一座横跨峡谷的吊桥,从吊桥另一侧往上登就是修女的住所和女访客的宿舍,男访客的宿舍则在“天堂之门”外约100米外的后山。修道院只有在提供访客使用的宿舍上以性别区分,其他的活动都是男女老少一起进行,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有所约束,只要你愿意,你几乎可以参与修道院和公社里的任何活动,这是教堂外的布告栏上写着的一段文字。
教堂钟声让颠沛流离的旅行生活暂时回归简单与规律
公社厨房也是大家干活交流的好地方
我在这里过着简单又规律的日子,除了因为要“早醒”而缺席的晨时弥撒,我不曾缺席过晚间弥撒。每天晚上我都会在教堂钟声响起前拿着手电筒步步为营地从后山的宿舍摸黑走到修道院,然后坐在幽雅古朴的小教堂里等待弥撒的开始。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参加弥撒,在这座一点都不庄重严肃反而让人倍感舒适温暖的11世纪古老小教堂里。教堂墙上1113世纪多层次的斑驳壁画,在昏黄灯火的照耀下仿佛在向每个进来席地而坐的人述说着曾几何时最古老最珍贵的历史记忆。每一次吟唱圣歌时,有人会下跪礼拜也有人选择站立旁观,长达一个小时的静思冥想是我最喜欢的环节,有宗教信仰的人就试图和上帝说话,没宗教信仰的人就试图倾听内心的声音,在多数以阿拉伯语或法语进行的圣经导读环节里,如果你不明白可以选择静静坐在一旁阅读自己属意的语言的圣经,教堂里的每一项活动,诚如教堂外的布告栏上所写着的一段文字,只要愿意,有无宗教信仰的人皆可参与。这是包括我在内的多数人喜欢上这里的原因 对多元性的包容。不同种族肤色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依然可以和谐共处是圣摩西修道院重建至今一直要传达的信息,也是30年前一手把这座修道院重建过来的保罗神父一直相信并持续坚守在这里的原因。
舒适温暖的11世纪古老小教堂布满了多层次的斑驳壁画
保罗神父知道我从马来西亚来,第一天晚上在弥撒结束前就为我来自的地方祷告,希望多元种族多元文化多元宗教多元信仰的马来西亚人民可以和平和谐和睦地共处,不禁让我有感而发而悲从中来。

保罗神父,或保罗奥格利奥(Paulo Dall’Oglio)1980年代从意大利来到当时遭人遗弃破烂不堪只剩下残壁断垣的修道院,一年后他决定与叙利亚政府和意大利政府商谈重建圣摩西修道院的计划,把重建修道院作为他毕生的哲学和使命,这30年来不只身体力行不遗余力行地推动困难重重进度缓慢的重建工作,还把重建后的修道院对外开放并赋予她全新的宗教使命,在倡导文明对话宣扬世界和平谴责一切形式的暴力与杀戮的同时也不忘关心社会动态及向访客分享生命的哲学,确确实实把毕生精力都奉献在这所以信念修建的石头修道院。

保罗目前是修道院的神父,也是公社的负责人。
山崖穴居
在冬天躲在高海拔的修道院里似乎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我睡在后山一个挨着洞穴而建的茅舍里,旁边就是养满鸡鸭的寮屋,每天午饭后我都会把剩余的饭菜从修道院那里挑过来喂食,然后坐在一旁静静观赏,静静地等待。在这里,每一天似乎都是迎接新朋友和欢送旧朋友的一天,从世界各地四面八方慕名前来的人,多以背包客和观光客为主,有些人专门从大老远来到这里只为了一睹修道院的面貌,有些人今天来明天走,或走了再来,来了再走,有些人因为在这里吃饭不要钱住宿不用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赖在这里不走,长住这里的除了是由叙利亚天主教及叙利亚东正教基督会组成的修道院公社的成员及修道院的长期义工外,还有一些潜心修道的信徒,偶尔也会有宗教学者前来拜访参观,保罗神父似乎并没有因为很多人把他这里当成免吃免住免用的旅舍或猎奇拍照观光的旅游胜地而存有异议,依旧是那一幅深邃睿智的脸孔,炯炯的眼神随时看透人心。
在山脚下的荒漠上野餐的叙利亚穆斯林家庭 此景如今只成追忆
自供自足的牧羊人之家自古以来一直是修道院最要好的邻居
每逢周末期间,多不胜数的叙利亚穆斯林家庭总会在山脚下一望无垠的沙漠上野餐,而圣摩西修道院往往会在这时迎来大量的穆斯林访客,他们有些上来喝茶聊天,有些则到教堂里去参观甚至祈祷礼拜,在外头苦干的石匠义工胡先偶尔也会在教堂里做礼拜,在修道院里当义工的其实不乏叙利亚穆斯林。穆斯林和天主教徒齐聚一堂并排并肩地祈祷,大家不分你我,彼此没有介怀,自然也就不会别扭。作为世界古文明的发祥之地,叙利亚表现出对宗教极大的包容性,让我这个感到有点意外的马来西亚人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多元和谐生活。

昨天下午我跟随来自斯洛文尼亚的洛在半山的石涧上筑小花园,洛负责在半山砌,来自韩国的真负责在山背干涸的小水坝旁挑石头,我一心只想体验当年保罗神父是如何把石头变成修道院,所以自告奋勇要搬石头。我双手提着装满石头的石匠桶,在山涧的石级奔上跑下,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双手起泡后才意兴阑珊地跌坐在石阶上,沉思。我无法对信念悟出个道理,只好身体力行地强行试探,一阵风突然在我头顶上掠过,我仿佛听见一把来自天使的玄外之音:“你这个缺乏信念的家伙,为什么迟疑?”

我是在一个信仰模糊或只流于形式的环境里长大的人,从来就觉得没有信仰没有什么大不了,反而觉得信仰有时候让人太迷信而形成一种盲目的无形依赖,后来在路上久了开始变得越来越迷信,开始发现其实是自己对信仰这种事毫无概念。旅人是一个浪漫却空洞的身份象征,多数时候只是一个只有吸收没有付出的旁观者。浪迹天涯的旅人,往往看上去潇洒自在无忧无虑,其实内心却是多么的孤寂和缺乏安全感。在路上越久,愈是觉得自己迫切需要捉住一些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东西,愈是逐渐发现隐藏在自己内心的欲望鸵鸟。圣摩西修道院让我顺其自然地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内心,让我亲眼见识了一个人是如何凭着信念把一所曾几何时连一个瓦遮顶都没有的修道院一砖一瓦一步一步地还形,让我亲身见证了一所躲藏在山中的修道院如何把不同种族背景不同宗教信仰的人团结齐聚在其简陋的屋檐下并为世界唱出悦耳响亮的和平之歌。
大家不分彼此齐聚一堂,让文明对话取代任何形式的狭隘排他主义
穆罕默德和乔治正把原始的取暖设备抬出棚外,今天的阳光特别灿烂,我们已不再在太阳底下吃早餐。今天是2011年的最后一个冬天,夏令时(Daylight Saving Time)会在今天过后正式实行,今天过后春天的脚步就会开始向前迈开,我以马来文在厚厚的访客留言簿里留下了属于马来西亚的一段文字。

我会在今天离开修道院,继续奔向前方没有尽头的未知路。

我没有因为自己依然是个无宗教信仰者而感到懊恼,我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神的存在,因为当我彷徨无助或绝望时,我会想起神,然后在心里默默向祷告,期待奇迹的出现。我深刻了解自己严重缺乏对信念的造诣与修行,所以无法对信仰的力量有所开窍。信仰与信念这种东西毕竟不是随手沾来的东西,也不可能在这里小住几天后就可建立形成。修行和旅行一样,都是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历练,短时间内是无法修出正果的。

再会了,Deir Mar Musa el-Habashi,我们后会有期。

(笔于201141日,阿拉伯革命运动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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